【影評】人生就是戰場－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 半瓶醋

我得承認，我並不是每次看李安的作品都會很有共鳴，除了【臥虎藏龍】、【綠巨人浩克】與【色戒】之外，其他的李安作品我多半都不太有感。

可是這一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卻竟然讓我流下淚來。

然而我要強調，對於想要尋求刺激的腎上腺素的觀眾們，我絕對不推薦【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也許是人生經驗使然，李安的電影總是在傳達一些台灣的男生都很熟悉的苦痛－父權的壓力、世俗觀念下的壓力與自己不想要的期許、小人物的忍耐與微弱的抵抗。他一次又一次的用不同的角色、不同的故事背景述說著同樣的主旨，而這一次，很湊巧也很不巧的，他所述說的故事竟然跟我的人生經歷有些許重疊，因此我特別能夠了解他所述說的那種情境（我是不知道在台灣有當超過兩年兵經驗的人是否會跟我一樣類似的感受，但是我個人實在特別有感觸）。

看李安的電影是很沈重的，他的電影不會有誇張的運鏡或是凌厲的剪接、張力十足的音樂。他只會用最傻最平實的方式，慢慢一步步的把觀眾拉進一個充滿壓力的世界裡頭（【臥虎藏龍】真的是個例外，那是一個角色本身有人生壓力，但是觀眾卻只感受到武俠浪漫的特例）。

這部電影的音效非常的寫實，我之所以說它寫實，是因為片中戰場上的槍聲大作之時，我的耳朵瞬間從電影院裡穿越回到十多年前在東引島從軍時，島上那個設備簡陋的靶場。

那聲音，絕對跟【絕地任務】或是【神鬼認證】那種只為了讓你爽的音效不一樣。

片中唯一的一場戰場戲完全是以一個菜鳥的視角開展的，他不像【搶救雷恩大兵】那樣以指揮官的視角調兵遣將，而是用各種混亂轟炸一個不在狀況內的人。有趣的是一場水泥管內的肉搏還是讓我聯想到【搶救雷恩大兵】，但是李安終究是李安，他把這場遭遇戰處理得很真實，但是還是避免了過於殘暴的描繪。

而不斷宣傳的「未來3D」120格4K3D的視覺效果，則是另一個他用來把你拉進他的世界的新手段，但是這個世界可不像【阿凡達】那樣充滿娛樂性，因為他的主要目的並不是讓觀眾看到美麗的畫面而心曠神怡，而是試圖要讓觀眾更進入劇情人物的處境當中。

那不時出現，乾淨無塵，宛如遊樂場當中的立體投影劇的人物構圖，或是讓人物正對著觀眾說話的主觀鏡頭，既讓觀眾覺得角色似乎近在眼前，但是卻又很明顯的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真人，某些時刻，這種效果營造出一種像夢境一般的荒謬感，但是這種感覺，又很諷刺的，像是在描寫主角林恩對自己的遭遇沒有實感的處境。他變得不再只是傳統的電影，反而還比較像是一場李安風格的聲光實境秀。

比利林恩這個角色，是個典型李安作品的主角，他不愛說話，腦筋也不算特別的靈活，從不會特意表現出自己的情緒，生活在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家中，唯一與他心靈相通的人，是出了車禍，滿臉燒傷的姊姊，家裡頭的父權壓力重得令人窒息，父親這個角色雖然僅僅出現不到十分鐘，然而，只要場景一出現在家裡頭，那種壓抑苦悶的氣氛就鋪天蓋地而來。

過去我對克莉絲汀史都華最大的印象是【暮光之城】系列，那個時候我很討厭貝拉這個角色，以一個男生的觀點看貝拉，我只覺得她是一個無病呻吟自憐自愛又自大的討厭鬼，但到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雖然她演出的角色依舊是那個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的傷心女孩，然而當她關心的人不再是自己，而變成了他的弟弟之時，情感的感染力變得很強大。不知道李安是不是故意的，克莉絲汀史都華不但變得惹人憐愛，而且還有點性感。

因此，當林恩因為鬧事而被送進軍隊後，林恩對長官說他並不後悔，那句話絕對是真心的，因為他找到了一個可以展開新生的地方，馮迪索所飾演的施洛姆不斷對林恩敦敦教誨他的人生觀，對照德州那個跟他毫無對話的父親，有一瞬間，林恩的生命似乎有了一點希望，然而，駐紮在戰地的生活充滿了緊張，無論是在市場當中巡邏時被異族包圍的恐懼，或是去搜查民居時對方眼中流露出來的憎恨，林恩在美國德州混不下去，在中東也同樣過得痛苦，慘的是就算當了兵的林恩看起來就是一副永遠沒進入狀況內的模樣，部隊的同袍們卻個個比他還要狀況外，因此即使稍嫌遲鈍，林恩卻總是那個出手解決問題的人，也就是這樣，林恩成為了在混亂當中唯一出手幫助落難長官的英雄。

雖然脫離了戰場回到美國本土出公差，然而壓力並沒有因為回國而消逝

在那場混亂戰鬥後，這個小隊的遭遇受到媒體關注，「出公差」回到美國的球場去做一場中場的演出，雖然待遇豪華，但是無論是瘋狂發問的記者、嚮往當「真男人」的職業球員們、嘲笑他們的球場觀眾乃至於意圖沾光推銷自己事業的生意人，都再再顯示這群軍人在球場的格格不入，生活在和平的平民，不斷用各種煙火爆破刺激自己的五官，對這群經歷過真實戰場的洗禮的軍人而言，喧鬧的中場表演，猶如戰場般吵雜危險，這群軍人無論在中東或是在美國境內，

都面臨同樣的緊張敏感，真可說是天涯之大，竟沒有一處可容身之處。

也因此，當林恩跟啦啦隊員調情，不自禁的說了一些心事之後，他腦袋裡頭描繪的那個純情夢想－－童話般的小屋、忠心可愛的寵物，以及不斷跟他做愛的正妹，竟然會讓他感動的流下淚來。在如此絕望的生活當中，出現一個善解人意的正妹，簡直就是林恩的救贖。

我想有當過兵的朋友們，應該很能理解親切的啦啦隊員對軍人來說是多麼夢幻的體驗。

有一瞬間，林恩開始擘畫嶄新的人生，一切似乎都有了點轉機，但是，最後仍舊是功虧一簣，啦啦隊員片尾雖應林恩的邀約出現，但是說出口的幾句話，讓林恩終究領悟到，這個正妹在意的並不是他，而是他那虛幻的英雄事蹟。

姊姊在最後驅車出現，希望帶他離開軍隊。

林恩對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姊姊憤怒又傷心，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盤。

那一幕，是我覺得整部電影最心碎的時刻。

那一下鎚擊，是對林恩痛苦人生最用力的一個抗議，但也僅此而已，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抗議曾經發生過，就像丟在池子裡頭的一顆小石頭。

電影開場時，一輛加長的悍馬車接待整個小隊的人到球場去，到電影的終場，李安不惜清清楚楚地讓一輛軍用悍馬出現在林恩的視線當中，再明白不過了，林恩的世界就在那輛悍馬車內。一開門坐進去，馮迪索所扮演的施洛姆出現在林恩身旁，忽然之間，我發現，林恩從來都沒有逃脫「父權」，施洛姆就是林恩的新父親，即使已經不在林恩的身邊，他依舊像鬼魂般緊緊跟隨著林恩，球隊的老闆則是更強更大的父親代表，只不過林恩沒有屈從於球隊老闆，而是選擇與同袍相依為命罷了，而從頭到尾林恩不斷諮詢意見的戴姆軍士，就像是母親般的角色，林恩一直希望戴姆軍士能夠給他積極奮起反抗現狀的激勵，然而戴姆所做的事情跟林恩的母親一樣－要林恩忍耐，人生就是這樣，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而比利林恩選擇了同袍，是選擇要當這群狀況外小兵的父親嗎？

我不知道，可能李安也不知道，因為比利林恩在片尾並沒有擔任那個發號施令的角色。